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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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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她

在宴瑞林明裏暗裏的施壓和示意下, 從年三十開始到正月十五的那段時間,宴之峋都沒排上班。

除夕夜前一天,也是回申城的前一天晚上, 宴之峋收到言笑的消息:【明天一天我媽都挺忙的,我有事要去外地一趟, 最快當天能回來, 你不上班就幫我看著點出出……你不是還沒和兒子一起過過年嗎, 正好趁這機會……桐樓能放鞭炮,不過家裏沒有,你可以去鎮上買,放的時候小心點, 別傷到出出了……還有,出出喜歡玩仙女棒,你多買一點。】

難得三言兩語就能概括完的事,她卻發來長篇大論, 有悖她的性格。

這不太對勁。

宴之峋回了一長串問號過去, 然後問:【你這是不打算回來了?】

言笑:【?】

宴之峋:【那就別說的跟托孤一樣。】

言笑沒回消息, 五分鐘後,趿拉著拖鞋, 蓬頭垢面地敲開三樓臥室門。

一打開,宴之峋的註意力就被關在鳥籠裏的鸚鵡奪走,猛男張了張它那金口, 發出震耳欲聾的一聲:【少咒我!傻狗!】

宴之峋在心裏提醒自己不能跟一只被馴化過度的傻鳥計較,擡眸,看向賞給自己傻狗稱呼的始作俑者, 憋著氣說:“明天不行,我有事要回申城一趟。”

言笑頓了下, “又去參加那莫名其妙的家宴?”

宴之峋也一頓,極輕地嗯了聲。

猛男突然插話:“傻狗,你怎麽不開心了啊?”

言笑拍了下鳥籠,“傻鳥,你先閉嘴。”

猛男:“好的,美女。”

宴之峋:“……”

言笑默了會說:“那行,我待會去問問高嬸明天有沒有空。”

宴之峋沒接話,問:“你明天要去哪?”

言笑又拍了下鳥籠。

猛男喊道:“不該打聽的事少打聽!”

宴之峋覺得這鳥已經成精了。

第二天早上八點,宴之峋下樓。

他沒打算在申城待太久,行李就沒拿,一身輕地在街口打車,不期然碰到言笑,認真打扮過,大衣垂順到不見一絲褶皺,臉上有化了淡妝的痕跡,唇塗的棗蜜色,大步流星的,頗有氣場。

她朝一個方向走去,而那停著一輛黑色奔馳,車窗半開著,裏面的兩張臉映入眼簾。

宴之峋腳一擡,上前攔住了她的路。

言笑臉上閃過轉瞬即逝的錯愕,恢覆如初後說:“如果你要問言出的事,我已經把他送到高嬸那了,她會替我照看一段時間。”

說完她就走了。

宴之峋條件反射拽住她手腕,在她看過來前,匆匆收回視線,也松開了手,淡淡哦了聲,順手攔下一輛出租,“我會盡早趕回來。”

輪到言笑哦了聲。

對著司機報出一串地址後,車輛啟動,拐了一個大彎,經過那輛奔馳車,車窗已經關上,隔著一段距離和兩面玻璃,裏頭的動靜幾不可聞。

宴之峋別開臉,從兜裏摸出手機,再次點進周程修前幾天發來的關於言文秀私底下去見的那對夫婦的調查資料。

照片很清晰,人的毛孔和臉上細密的紋路無處遁形,和他剛才在車裏見到的是同一個人。

他們還有個兒子,半年前自殺了。

-

二十年前去世的宴老先生有三個兒子,宴瑞林最小,也是唯一繼承了宴老先生衣缽的那個,在他上面的兩個哥哥,分別大他五歲、三歲,大哥不學無術,沈迷於賭博,賺了個盆滿缽滿後,還沒捂熱荷包,就連本帶利輸了個精光,不到半年,將房子也給抵押出去。

無奈之下,他去求自己的三弟,跪都跪下了,結果得到宴瑞林一句“自己犯的蠢,自己解決”,他只能去借高利貸,還不出,被人挑了腳筋,又挖了一個腎,一筆勾銷。

一番折騰下來,身體狀況急轉直下,出行全靠一張輪椅,每每看見自己身上縱橫交錯的疤,他就會想起宴瑞林,對他的恨意與日俱增。

不止他一人憎恨宴家老三,老二媳婦也是,恨的緣由卻是千差萬別。

老二從小就對中醫表現出極大的興趣,後來從事的也是中醫。十幾年前,他的肺部長了顆腫瘤,一開始情況並不嚴重,他堅信按時服中藥就能調理好。

宴瑞林知道後,罵二哥走火入魔,必須要動刀子的事,中藥怎麽可能根治?老二不聽,我行我素,宴瑞林懶得再勸,隨他去了。放任的下場是腫瘤惡化得很快,不久,老二就去世了,留下妻子和剛滿十五歲的兒子。

老二妻子無人可怨,只能將丈夫的死全都歸咎到宴瑞林頭上,t這些年,沒少在背後罵宴瑞林自私自利,不是什麽好東西,甚至詛咒他生場大病,最好死在自己兩個兒子的手術刀下。

直到宴之峋成年後,看到他平平無奇的表現和能力,她的恨意才消減了些,暢快地吐出一口惡氣,滿腦子都是:你再厲害又怎麽樣?還不是生出了一個沒用的二世祖,比起我兒子來,可是差遠了。

一個親情淡薄到只能靠怨恨維系的家庭,每年家宴都會鬧個雞飛狗跳,宴之峋料定今年也不例外。

他是真不想來,但也不得不來。

五個小時後,他出現包廂門口,深吸一口氣,壓下舟車勞頓後的疲憊,盡量讓自己的狀態看上去松弛些。

然而在見到一整桌盛裝出席、一副嚴正以待姿態的宴家人後,他的神經就開始不受他意志的控制,習慣性地繃起,繃成一條能將人喉管割穿的弦,弦上還架著一支箭,箭口鋥亮鋒利。

室內燈光呈現偏暖的橙色,角度刁鉆地打在臉上,顯得人不像人,更像吃人的魑魅魍魎。

各自打著算盤,連笑容都是意味深長的,一場腥風血一觸即發。

二伯母先挑開了話題,聊的是自己剛拿了教授職稱的兒子宴雲舟,不到三十歲的A大醫學院教授,也確實值得她吹噓。

老大想看老三的難堪,故意捧哏道:“雲舟真是前途無量啊。”

說完,眼風刮到了宴瑞林那。

宴瑞林不慌不忙,抿一口茶後才附和:“雲舟是不錯,在宴家祖輩裏也算排得上前面的。”

二伯母心滿意足地彎唇笑了笑,腦袋忽而一偏,像是剛註意到宴之峋的存在,“阿峋怎麽一直不說話?”

這種形勢下,努力降低自己存在感是無用功,至少此刻規避不了被人當成玩笑娛樂的風險,能做的,只有迎面而上,宴之峋擡了擡眼說:“這場面隆重到跟國際首腦會晤一樣,哪是我這種無關緊要的小人物能插嘴的,要真說了,沒準還會惹你們不痛快。”

這當然不會是一次國際會議,搭的估計只是滑稽可笑、滿足看客低俗趣味的草臺班子。

主戲人二伯母捂嘴笑,“在座的誰不知道你這張嘴不討喜?我們做長輩的,自然會包容你們小輩。”

換句話說:有什麽上不了臺面的屁話盡管放出來。

宴之峋沒做過多糾纏,輕扯唇角,不言不語。

二伯母見他如此不識趣,心裏雖不滿,但也沒表現出來,繼續問:“你在桐樓待了也快有兩個月了吧,怎麽樣,那邊的風土人情還習慣嗎?”

表面關心,實則嘲諷挖苦。

宴之峋脊背莫名松垮下來,靠在椅子上,懶懶散散地說:“豈止習慣,吃好睡好,沒了耳邊絮絮叨叨的明槍暗箭,身心相當舒暢。”

二伯母當他在說反話,流露出同情的眼神,確定對方接收到後,轉頭開始指責宴瑞林的做法有失妥當:“老三,阿峋是犯了錯,小小教育一下就行了,犯不著非要把人打發到那種窮鄉僻壤去。”

宴瑞林淡淡接道:“二嫂,用打發可不太合適,我自己的兒子,我總不可能拿他當仇人看,調他去桐樓,只是為了磨練他。”

二伯母先是感慨了句確實得磨,然後意有所指道:“都說好事多磨,阿峋現在這浪蕩不著調的樣子,說到底是早期家庭教育出現了問題,可不能代表以後,沒準過不了多久,阿峋就能痛改前非,彎道超車了,我們雲舟都趕不上了呢。”

短短一句話,拐著彎罵了宴三一家,順便擡高自己兒子的身價,宴瑞林的臉色終於繃不住了,肉眼可見地陰沈下去。

宴之峋聽了卻只想笑。

好事多磨?

狗屁好事多磨,他又不是驢,誰愛磨誰磨去。

不過關於家庭教育的批判,倒是說得不錯。

老大沒憋住笑,又插了句:“我看阿峋也別當外科醫生了,省得到時候一個失誤,犯下人命大罪……雲舟,你不是還成立了什麽實驗小組嗎,能不能加個名額,把阿峋拉進來,都是自家兄弟,總要幫襯一把的。”

宴之峋垂了垂眼皮,這話聽著倒像是給他莫大的恩賜。

但他不打算收,甚至是當面拒收,毫不留情地讓他們難堪。

“這就不用你們操心了,他那實驗小組,我大學就待過,沒什麽意思。”

二伯母臉一僵,“還沒說是什麽小組呢,你怎麽就這麽確定?”

宴之峋直接越過她問宴雲舟,“主負責導師是黃海彬?”

宴雲舟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

宴之峋神色也淡,“那二哥你得小心點了,他這人可是最愛拿助手的論文給自己履歷潤色。”

二伯母楞了楞,忙不疊去問宴雲舟怎麽回事。

宴雲舟沈著臉沒理她。

當眾被自己親兒子無視,二伯母發洩不出來,只能跟自己生悶氣,好半會才歇了,開始聊起最近聽到的八卦逸事,全都和出軌有關,出軌的一方還都是醫院身居高位的人,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宴之峋聽笑了,等她停下後說:“您知道您現在這種行為像什麽嗎?”他說話直來直往,不屑給任何人留下遮羞布,“在垃圾堆裏踩到糞便,還要打包帶回來讓別人一起聞。”

和幫宴瑞林說話無關,他只是不想看她太過得意。

這話很奏效,二伯母臉色肉眼可見變得難看,接受的禮儀教養全都拋之腦後,伸出手指了過去,那是和言文秀截然不同的手,手背皮膚細膩柔軟,不生繭,也沒有凍瘡,塗著冰茶色的指甲油。

——是養尊處優加精心保養後的手。

“飯桌上怎麽能說出這麽糙的話?藍心,你就是這麽教育你家二兒子的?”

她沒料到被拴到桐樓的野馬一回到申城就脫韁,張口閉口透露出的全是歹毒,語不驚人死不休。

宴之峋斂下神情,掃了眼趙藍心,脫下外套的她上身穿了件白色高領針織上,貼身,勾勒出她纖薄的肩背線條,像有人在她的腰間箍上一層堅硬、棱角鋒利的鐵片,硬生生將她的背凹成毫無起伏的板直形狀。

在眾目睽睽之下,她緩慢低了頭,像極羞愧難當後的反應。

見她不說話,二伯母心裏冷哼一聲“真是軟骨頭”後,再次將註意力轉移到自己兒子身上,宴雲舟好整以暇地晃著手裏的紅酒,一直沒跟她對上視線,一副置身事外的冷漠姿態。

宴之峋看在眼裏,忍不住輕笑,從很早以前,他就知道宴雲舟和二伯母之間的關系不像表面看起來的親近和諧,造就他們疏離的原因很簡單,二伯母密不透風的掌控欲和宴雲舟自身勃勃的野心。

一個沒了丈夫、娘家正處於敗落期的母親,能給野心勃勃的兒子帶來什麽呢?

能確定的是,宴雲舟想要的東西,二伯母一樣也給不了,但宴瑞林能給他。

比起附和她無關痛癢的小打小鬧,來維系並不牢固的母子情,倒不如安靜點,不去惹宴瑞林的不痛快。

宴瑞林的臉色在宴之峋一針見血的嘲諷裏有所好轉,犒賞似的,這才想著對自己兒子噓寒問暖一番,“在桐樓分院待得還習不習慣?”

語氣輕柔到仿佛被人奪了舍,宴之峋聽得毛骨悚然,停頓幾秒說:“還行,就是前不久遇到了醫鬧,我把人脖子掐了。”

所有人短暫地被摁下靜止鍵。

宴瑞林最先回過神,一字一頓地反問:“什麽叫把人脖子掐了?”

“字面意思。”宴之峋骨子裏怕宴瑞林,但他的嘴並不怕,“您想讓我當面示範一下嗎?”

宴瑞林胸口劇烈起伏,電光火石間,擡起手,兩道截然不同的響聲後,亮起一聲驚呼,空氣隨即凝固,沈寂到能聽見針落地的聲音。

沒有一個人料到他會動真格,直接將碗摔過去,還把人額頭磕出了血。

趙藍心不受控地起身,片刻,又坐了回去。

這時,包廂門被人推開,宴臨樾姍姍來遲,看見這副混亂的景象,什麽也沒問,平靜地入座。

這段插曲隨著他的出現不了了之。

這頓飯吃得宴之峋胃疼,額頭上的傷口更疼,不等戲班子全都散場,提前離開,一路走到噴泉旁才停下,跟他作對一般,一根煙還沒來得及點上,噴泉突然開始運轉,滋出的水花濺了他一臉,打火機的火光也被澆滅。

今天這一天下來,心裏承載的負情緒過多,他已經罵不出臟話,只能朝淋濕他的始作俑者投去陰冷的一瞥。

身後有熟悉的腳步聲傳來,他扭頭,看見西t裝革履的宴臨樾,“都還沒結束,你怎麽也走了?”

“去機場接你嫂子。”

“你剛才不是喝酒了,怎麽開車?”宴之峋認定宴臨樾今天是自己開車來的。

“小張已經在路上了。”小張是他的專屬司機。

宴之峋不理解他這麽折騰的意義所在,“那你直接讓小張去接不就行了?”

宴臨樾淡淡瞥他,“你到現在還是一個人不是沒道理的。”

兩秒後,火上澆油道:“差點忘了,你不是沒有兩個人過,只是被你作沒了。”

“……”

宴臨樾的嗓音在這個話題結束後輕緩了些,“爸對你做的那些你不用放在心上。”

宴之峋意外發現宴臨樾最近挺愛玩“打一巴掌再給一顆糖”的手段,就是這巴掌不夠狠,也可能是自己在言笑的摧殘折磨下,心理承受能力有了突飛猛進的進步,總之不痛不癢的。

“那些是哪些?”

他指著自己額頭說:“包括被他砸出血這事?”

宴臨樾沒應,“回桐樓前,記得把傷口處理了,別嚇到你兒子。”

最後三個字讓宴之峋一楞,“言笑和言出的事,你是不是替我瞞下了?”

不然宴瑞林不會不提。

宴臨樾極緩地點了下頭。

“為什麽?”

“什麽為什麽?”

宴之峋有一肚子的問題想問,但他知道宴臨樾不會一一作答,他只能從中挑撿出自己目前最想知道的一個,“你到底為什麽非要安排我和言笑他們見面,讓我知道言出的存在?”

宴臨樾別開臉說:“我私底下見過言笑一面。”

宴之峋一怔,“什麽時候?”

“在你和她分手後不久。”

那是個不走尋常路的女人,也就是因為她這樣的脾性,他料想這個世界上,能鎮得住自己這位弟弟的,或許也只有她了。

宴臨樾在心裏權衡過後,決定將這事和盤托出,轉瞬接收到宴之峋詫異的神情,“你找她做什麽?”

“想試探她什麽態度。”

宴臨樾從不打沒有準備的仗,在那次約見前,先托人將言笑的情況調查了下,不過查得不深,沒挖掘到她真正的身世上。

一見面,他就開始在她面前貶低宴之峋,還故意把話往重了說。

當然他的本意不是為了借機嘲諷貶低自己的親弟弟來博得對方的共鳴,他只是想試探她對宴之峋目前最真實的態度和想法,包括他們還有沒有重修舊好的可能。

言笑聽得不太認真,偶爾會面不改色地附和一句,說宴之峋就是那樣,直到他來了句:“爛泥還真就扶不上墻。”

她表情一瞬間冷了下來,唇拉扯成譏誚的弧度,“不瞞你說,剛才那些話,我從不同的人嘴裏聽到過不下十遍,但他們都沒你說得這麽狠,將他貶到一文不值的程度……宴先生,你真是他親哥?怎麽能做到在他身邊快二十年,連他本性和潛力是什麽樣的都不清楚。”

“那你倒是說說,他的本性和潛力是什麽樣的。”他好整以暇地擡了擡手,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他……”言笑皺了下眉,漂浮的聲線突然變得沈冷,“宴之峋有些時候確實容易犯渾,拎不清輕重緩急——”

尤其是作為伴侶,實在是乏善可陳,有時更是難伺候的要命,但他的本性真摯善良,遠不像他們概括的那般不堪。

“老實告訴你,一開始我也挺看不起他的,直到我和他接觸得越來越多後……你們不能因為他現在還沒做出太大的成績,就否定他這個人本身存在的價值和他在背後付出的努力。”

宴臨樾聽出她的意思。

即便宴之峋再頹喪、再自暴自棄,即便她和他已經分手、她已經不愛他了,她也還是相信著他,或者該說,在這個世界上,從頭至尾沒有懷疑過他能力的,只有她。

言笑還想說什麽,握住咖啡杯的手突地一緊,松開後,輕輕笑了聲,“你是來試探我的對嗎?那我把話跟你說明白了,我不愛你弟弟了,所以我和他沒有覆合的可能性,你以後別來找我了。”

言笑的最後一句話,宴臨樾沒說,也沒必要說。

在宴臨樾的轉述裏,宴之峋想起一件久遠的事,他被導師安排參加院裏的手術技能競賽,所有人都不看好他,當他是走後門才拿到的名額,只有言笑說:“誰要是罵你沒能力,我就把他們……把他們……”

“把他們什麽?”

底氣不足似的,她聲若蚊蠅,“把他們眼珠薅下來串成糖葫蘆。”

宴之峋當時沒太當回事,比起惡狠狠的威脅警告,這更像情侶間看似安慰、實則調情的手段,現在想來,她這句話裏確實帶了不少的誇張成分,但她想傳達出的潛臺詞是認真的。

對於那些看不起他的人,她是真的動了狠心,哪怕一開始,最看不起他的人就是她自己。

宴臨樾說:“我大膽賭了一把,賭言笑能幫你做出改變。”

宴之峋自嘲地扯了扯唇,“她都說了,她不愛我了,怎麽會幫我?”

“但她對你還有認同感。”宴之峋不缺能力,不缺頭腦,他缺的是信心,而這個,宴臨樾愛莫能助,或許只有言笑才能帶他找回。

宴臨樾沈著嗓補充道:“認同感不比愛低一等。”

宴之峋想問,那你呢?你對我有認同感嗎?

事實上,他真問出口了。

宴臨樾自顧自敲出一根煙,含上,用晦暗不明的側臉告訴他答案。

宴之峋嗓音低低啞啞:“我剛出生的時候,你也就六歲不到,但因為我身體不好,媽每天都會陪在我身邊,忽視了你,換句話說,是我從你身上奪走了她的愛。”

雖然趙藍心的愛只持續了短短幾年,但也是掠奪。

“我以為你是恨我的。”他說。

宴臨樾大大方方地承認,“那會確實是恨你的,不過等你開始恨我的時候,我就不恨你了。”

“那你知不知道我為什麽要恨你?”

“因為總有人拿我們比較,而你總是不夠自信。”

也是因為身體不好,宴之峋沒法像宴臨樾那樣,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接受系統教育,他的起點足足晚了宴臨樾兩年,兩年能改變很多東西,也能將人甩開一大段距離。

他總能聽見周圍的人拿他和哥哥做比較,比如:“老大五歲的時候就能背下一本醫書,怎麽老二還是什麽都不懂,宴家這是出了一個天才和一個庸才啊。”

宴之峋就是從那天開始憎恨起宴臨樾的。

恨得越深,他就越痛苦。

然而最讓他感到絕望的不是無論他怎麽努力,都贏不了他哥,而是他其實連跟他比較的資格都沒有。

他的敵視,對宴臨樾而言,或許就是隔靴搔癢。

從宴臨樾那回饋而來的無形蔑視就像病毒,源源不斷地鉆進宴之峋脆弱的皮肉,在裏面匯聚、繁衍生息,漸漸變成一場不致命卻難以愈合的慢性炎癥。

時間再久些,它的內裏開始潰爛,傳來的癢意叫人無法忍受,他不斷地用指甲去抓、去摳,自虐到遍體鱗傷,一面也不忘朝著對方實行超過敵視外更嚴重的傷害。

既然他不好過,那大家就都別想好過了。

他的想法如此簡單又天真。

天真者無知無畏,除非迎來現實的當頭一擊。

直到前段時間的那場病,宴之峋才意識到自己錯得有多離譜,他在夢境中想起了過去一些事。

包括他在承受宴瑞林苛責時,在一旁的宴臨樾會故意惹宴瑞林不痛快,替他分擔更多的火力。

宴之峋斂神問:“你為什麽總要幫我?就算你不恨我了,你也沒必要替我做到這份上。”

宴臨樾停下吞雲吐霧的動作,深深看他,叫他“宴峋”。

在整個宴家,偶爾還會這麽叫他的,也只有他了。

宴之峋眼睫顫動。

“你從小成績就好,但我知道,你不是那種循規蹈矩、教科書式般的三好學生,相反你骨子裏的逆反心理很重,至少要比我重,也比我更有反抗的勇氣和精神。”

出於一次偶然,宴臨樾是家裏最早發現宴之峋逃課、打架的人,至於宴瑞林,他是從班主任那知道的這些,不可避免地勃然大怒了一回,當然他憤怒的點不是宴之峋自甘墮落,而是他的不良嗜好抹黑了宴家的形象。

聽著宴瑞林憤怒到極點的指責,宴臨樾只想捧腹大笑,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這麽做,他能做的只有將即將落到宴之峋身上的煙灰缸,引到自己的額頭上。

宴臨樾又換了個稱呼,“阿峋。”

宴之峋怔了怔。

“你不知道,我有多羨慕你。”

“所以我不想你變成我這t個樣子。”

“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他輕輕撣了撣煙灰,“我們兩個,總要有一個人逃出去。”

-

目送宴臨樾的車離開後,宴之峋在原地發了會呆,然後掏出手機,鬼使神差般的,他在通訊錄裏找到言笑的新號碼,撥了過去。

沒人接。

第二通還是沒有人接。

雖然心裏有點別扭,他的耐心卻是充沛到不可思議,每隔十分鐘就打去一通,三小時後,進入耳膜的終於不再是一板一眼的機械音。

電話是接通了,但沒人開口,等動車停到淮縣站,宴之峋才開口,邊走邊說:“言笑。”

拋下這兩個字後,他又沒了動靜。

“什麽事?”

不知道電話產生了多大的作用,她的嗓音聽上去異常沙啞磁性,音拖得也很慢很長,不見平日裏快刀斬亂麻的暴躁脾氣。

宴之峋不答反問:“你現在在哪?”

“我已經回去了。”

他哦了聲,“那掛了。”

話雖這麽說,他也沒摁下結束鍵,而是等言笑那邊主動掐斷,才將手機放回兜裏。

回到桐樓那會,整棟樓都是暗的,二樓客廳門緊閉著,他沒有多想,回到自己房間,洗完澡後,莫名想抽煙。

他倚在窗邊,剛將煙點上,眼皮一垂,瞥見二樓陽臺上消瘦的身影。

不怕臟似的,什麽都沒墊就坐在地上,懷裏抱著一個裝了幾條金魚的水箱,箱底發出幽幽的暗光,成為那處唯一的亮色。

宴之峋沒忍住,叫了聲:“言笑。”

朦朧的視線裏,她擡起頭。

兩個人的視線在半空相撞。

那其實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冬日夜晚,沒城市那般奢靡,相反它冷清得過分,稍顯不尋常的是下了點雪,雪花片片,紛紛揚揚。

他卻好像誤入了一場浮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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